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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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马懿还是办了葬礼。
开春的第一场雨在夜里悄然降临,细密如针。他杵在楼下,平日里不怒自威的面容,现在远看像一桩木头,近看好似罗刹,估计谁见着都会被吓一跳。
雨雾越来越浓重,他漫无目的望向远处,好像又看见那人一身西装撑伞朝他走来,笑自己又忘了带伞。下雨天曹丕一定会提醒他带伞,但他忙起来忘性大,最后还是曹丕来接他。
一声鸣笛让他回了神,灵车在迷蒙中缓缓经过。
他不曾想过要和曹丕分开,所以分开时痛不欲生。他留不住曹丕,棺材在家放了好多天,天要回暖,他不忍看着尸体烂掉,还是联系了殡仪馆,要让曹丕体面离开。
起风了,细雨扑了他一身,他杵在原地,任凭灵车尾灯在视线中愈加朦胧,愈发黯淡。
“父亲!”
司马懿缓慢挪动生锈的脚步转过身看看对方,对方从暗处跑来,剪影上看得出穿的是长风衣外套,短头发。他万般惊愕,随后明了,嘴角牵起一丝苦笑。
他的大儿子司马师气喘吁吁,风衣早被雨水打湿,雨水渗进底下的衣服,又从衣摆下滴出水来。这里的雨不大,可能是从其他下雨的地方赶来的。
“父亲……”司马师直起腰,却欲言又止。他不敢在司马懿伤口上再添一刀,转口叹道,“你憔悴了……”
“不是说出国旅游一个月吗,怎么回来了?”他若无其事。
是啊,明明前阵子才出发,此时却挂着比自己还委屈的表情站在这里。他不是真的不知道。
司马师已经很高了,身材挺拔健硕,长成了可以抵挡风雨的青年。
“陪我走走吧。”
司马师小半步跟在他身边,雨雾盖过脸上。路灯黯淡了,天还没亮,举目一片青黑压抑。昏黄的灯光照进司马懿眼里,却照不出他的任何情绪。他有点贫血,如果没有这灯光,他此时必然面如死灰。
想想一起喝下午茶也不过是上周的事情,曹丕忙里偷闲溜了出来,他对这种事情很熟练,大概是年少时做惯了这种事。曹丕年少时,自己还是他的老师,每次都因为找不到人被发现,想来也是免不了惩罚。每次他都主动承担所有责任,生怕自己受了惩罚。
一晃多少年了,那个天真勇敢满口经纶的曹家二少爷走进坟墓,而他的老师做了他的未亡人。
“如果我那天没有走,而是选择帮曹操带走最后一批货,他是不是就不会代替我出去,他是不是就不会死?”
像是自问,又像在问司马师。是他有罪,是他对不起曹丕。曹丕的人生才开篇,却因为他而被迫收卷。
“父亲,这不是你的错。他是曹家二少爷,兴许只是想为曹操做事。”
司马师了解这种做儿子的心情,曹家大少爷早夭,曹丕一向刻苦,自小跟在曹操身边,风浪见得多,自己也有分寸。最近风头大,那批货已经拖延太久,对方逼得紧。父亲拒绝帮曹操,曹丕迫不得已才出手。
曹丕这辈子最不想让曹操失望。
司马懿苦笑不已,一切都已经来不及,他的初衷带进了棺材里。也许是灯光削出的雨针锥心刺骨,也许是开春的冷风寒意还足。他的身体好似也给挖空了一块,空落落的难受,但无以名状。
“父亲……”
“说好了今年秋天一起酿葡萄酒……”司马懿似有若无地讲了什么,司马师没听见后半句。印象里他的父亲永远稳重从容,没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。
“走吧,我要带他回家。”
呵出的气息窜逃不见,司马师掏出手机,冷光映在他俊逸的脸庞上,光影交错间,他按下消息发送键,送出了早已编辑好的信息。
“好。”
面包车打着远光灯从后方靠近,他们的影子从地面爬到墙上,又顺着墙壁爬向地面。司马师抬手顺着光源看过去,远光灯太刺眼了,司马懿背对着车来的方向,在做最后的心理准备。
他该以怎样的面容和姿态送曹丕离开,才能不那么难受。
面包车哗啦一声拉开车门,只听见阿师一声惊愕叫喊。“——父亲!!!”
司马懿当即回头,赫然望见一双手按紧他的脖子将电击棒往脖颈里按,另一双手勒住阿师腋下将他往车上提。阿师第一反应去摸别在腰际手枪的动作还僵着,车上伸出另一只戴扳指的手帮忙将人拖上去。
这不是阿昭的车!司马懿当机立断,拔枪打向面包车里,面包车开得快,子弹打在车门上。他徒步追上面包车再开一枪,面包车里窜出一颗子弹,弹壳擦过他毫无血色的脸上,纤细的伤口里即刻冒出血珠。
面包车从他眼前擦过,这一枪打偏了。薄弱的光越过他宽厚的背膀直到面前去,原本平和的面目在暗处突生出一股狠劲。他看见面包车里黑黢黢的,有个戴单边眼罩的硬汉。
不到片刻,后面又靠上一台越野车,司马懿仍未松懈,手枪上好膛藏在衣服里,鹰视狼顾,着实吓到了司马昭一跳。
“父亲,大哥人呢?”
“在曹家作客。”司马懿上了副驾驶,“先去接阿师。”
半个小时后,司马懿终于见到了独自在曹家后院喝茶等消息的曹操。他苍老得太快了,与一星期前很不一样。
司马懿:“别来无恙。”
曹操料定他会来,从容道:“曹丕那逆子不明不白就走了,阿师是曹家长孙,也该回归曹家了。”
“你不止曹丕一个儿子。”
“曹丕是曹家继承人,父亲死了,遗志就由儿子继承,有什么不妥吗?”
“阿师,他姓司马。”
“姓氏,名字,都可以改。”
“如果是曹丕的意思,我绝无二话。这是你的意思,我不答应。”司马懿提醒道,“别忘了,是你间接害死他的。”
他们谈了很久,司马师被放出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,临走前曹操说他随时可以回来,父亲领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他偷偷瞥着那道落寞的身影,好似又苍老了几十岁。
“要不要再打开看看?”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问司马懿,他的遗容看了好几天了,看来越会舍不得。
“不必。”
雨更大了,淅淅沥沥地拍着石碑,黄土和着雨水搅进另一个世界。葬礼无声无息,他什么也听不见。他知道曾有一个人护他半生,曾有一个人为他另开篇章。而当这个人步入黄土,他也行将就木。
第一个参加葬礼的人走了,最后一个来的人也走了,他还站在雨里。他打开出门前放在包里的伞,任凭自己没入雨帘中。
他知道往后还有很多场雨,他要开始记得带伞,开始照顾自己。以后也许还会有人给他送伞,还会有人忙里偷闲找他出来见面,但是那个人再也不会是曹丕了。
他喜欢这样的雨,既不缠绵也不洒脱,像是他初见时的问候,既不热烈也不疏远,好似他认识自己十年之久,阔别重逢。